小摆

战场无快乐,骗子先生

琢墓鸟


【团孟】  【团何】(团座×何莫修) 

赶在清明最后一刻,甜饼来一发。
很久前群里谈论《一生一世合家欢》时闪过的一个脑洞。AU,人物OOC出天际(真不是客套话),团座几乎就是脸替,还渣。纯粹就是为了凑梗。真·慎入·爱护眼睛,and剧情天雷滚滚,有关设定您就兹当是一文盲胡诌的。



2018年二月中旬。
H大,博士生餐厅自助区,正午已过。
“你说你好容易来看哥一次,还跟着我来吃这食堂?”迷龙狠狠挖了一勺红烧肉浇在餐盘内的米饭上,嘴里死气活样的嫌恶着,“猪食似的……”
正好路过的工作人员睨过来,孟烦了赶紧朝迷龙小腿踹了一脚让他住嘴。“行了行了,我顺路的,不用您破费,食堂挺好。坐那儿吧,靠窗。”
迷龙哐哩哐嘡就座,旁边的椅子被带的七歪八斜。
“咱不是给你整什么高档餐厅,谁给你整,那玩意哪个城市都有,大同小异。我是说带你去我盯好的几个小店尝尝鲜,就在附近,都是当地特色小吃。这破城市破气候冬冷夏热的,还就美食他妈贼多!”
“我时间紧呐龙哥,下午四点的飞机,我还跟您这儿耗。再说小太爷对什么特色小吃没兴趣,不喜欢新鲜玩意儿。”
“你要是多留一天还能见见你嫂子,她说要给烦啦介绍女朋友,研究生阶段再不抓紧就真的没时间谈恋爱了。我说你小子还真是不急啊?”
“我急啊,可问题是人姑娘看不上我,你说……”孟烦了正抄了一大勺汤往嘴里送,目光就锁在迷龙右后方。
“那人是谁?你认识吗?”
迷龙折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学校一个教授,咋了?你认识?”
“……我可能真的认识。”
迷龙的眼里有了惊奇,“他叫龙文章。”
“那,小太爷还真认识……”
“我想想,哎还真是,这家伙还真是前几年从你们C大挖过来的!可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你还没进C大啊?你怎么认识的?学刊上见过照片?啊?你就吹吧你……”迷龙眯着眼打趣地瞄着孟烦了,“你这不算!那认识他的人多了去了!这家伙可曾经是凝聚态领域的大牛,就11年那会儿吧,就是他提出Na3Bi和Cd3As2。这种粒子本来是在高能领域里的——人家跑得快,所以是相对论性的。现在在凝聚态里发现了,你说牛不牛?这个子领域让龙文章着实火了一把!”
“诶那您内研究方向不也是Dirac费米子领域吗?怎么没选他做导师?”
“跟你说那是09年的事儿,这家伙现在的研究方向好像换到QCD唯象和全息那块去了,差老鼻子远了!另外这人怪兮兮的,也不爱跟人说话。”
“他不爱跟人说话?!” 
“嗯呐,不理人,这不有人猜测他是接了国家机密项目,不然这几年连博士生都不带,整天在自己的实验室倒腾,据说他那实验室还不允许外人进。这人不行,拽乎乎的,看他不爽很久了。”
孟烦了望过去,龙文章选的位子在罗马柱和墙的死角,餐桌对面的绿植盆里还有一大株旺盛的散尾葵。也就是孟烦了他们这个刁钻的角度才得以看见龙文章的侧脸。一个人,形单影只,挑出菜里的腐竹在旁边的汤碗里过一遍,涮掉了辣椒才放进嘴里慢悠悠地嚼。
孟烦了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低头扒饭。
“怎么不说话啦?”
“迷龙……”
“咋了?”
“哎,你说小太爷来您这儿待一段时间怎么样?” 
迷龙来了兴趣,“什么意思啊你?说说,瞧你两只眼睛直冒贼光。”
“我现在有这么一机会,前段时间听我小导师说,我大导师呢,被邀到你们H大做访问学者,快了,估计也就是两三周以后的事。但是他呢,怎么着都还需要带一个助手,而我那几个博士学长们手头都有自己的项目,人几个不愿意跟到这儿来当一个小助手做鸡肋工作,所以我小导师呢,就跟我这大导师,推荐了我!”
“我说你这小导师够坑的啊!让你去干这车轱辘儿事!”
“哎,您不能这么说,一来呢,我大导师是名导,我得这么一个近身侍候人的机会,以后选博导不是更有资本吗?二来呢,咱哥俩不就有机会一起切磋啦?您不是说要带小太爷去尝尝本地特色吗,我就兹当是跟这儿来度半年长假。”
“那还是不行!你自己不参加项目?长剌剌大半年时间你干嘛?”
“我就专心写写自己的论文啊,而且你不是,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吗?说不定小弟正好用这段时间把恋爱给谈喽?”孟烦了挤眉弄眼。
迷龙一听到这儿,就拍着大腿爽朗地淫笑。
孟烦了讪笑着低头喝汤。


二月底。
H大,东区教师公寓楼,下午五点。
“让你在楼下等着我帮你搬,这么大个行李箱,我去!还这么沉!彪呼呼的你!”迷龙挂了电话赶过来的时候,孟烦了已经把自己和他那超负荷的行李箱搞上了五楼。
“小太爷还行,一路都带过来了,还在乎这几级楼梯不成。”孟烦了说着不屑的话,双腿发软地靠着墙滑到了楼道地板上,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两鬓汗湿,气息不匀,“不过你们H大真阔!七层高的楼连个电梯都没有。”
“这楼是70年代建的,你说呢?翻修过的,所以看着新。”迷龙看着孟烦了死气活样,觉得好笑,“你导师呢?不跟你住一块儿?”
“他不住这宿舍楼,住他岳父家,人岳父是你们H大公管院的前院长。”
“行吧行吧,快开门进去把这行李放了,要不今晚上先住我那儿?这屋你还得打扫,一时半会儿的也弄不好。饿吗?先带你去吃饭?”
孟烦了挣扎着起身掏钥匙开门,“不啦,你和嫂子那屋也不大,我去折腾个什么劲儿,还是今晚上收拾好吧,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进屋随手合上门的瞬间,听到对面住户开门的声音。孟烦了心里闪过一丝欣慰,对面也住了人就好,不然这楼过于沉寂,总让他心里不是那么爽利。
晚上九点多,孟烦了总算整理妥当,归置出的一点儿垃圾装在一个大黑塑料袋里下楼去倒,拉开门,碰巧对门也开了。
孟烦了握着门把愣在那儿,对方也呆着,两厢诡异地沉默凝望。
龙文章?
龙文章!
龙文章。
“嗨。”孟烦了咽咽发紧的喉咙。
“嗨……”龙文章迟疑地开了口。
孟烦了楞了一下,一时不确定该不该有这寒暄。
继续诡异地沉默。
“……今天搬过来的?”
“……嗯,是。”谢天谢地,对面的人终于说话了,孟烦了赶紧回应。
“……你好……。”龙文章点点头,合上身后的门下楼。
孟烦了在后面也缓慢地关上门,慢吞吞地踱步下楼。目光越过楼梯扶手看见龙文章竖立的头发和圆圆的发旋。
可以确定龙文章没认出他。可是那一瞬间他的眼神让孟烦了很奇怪,那里面有惊愕、讶然、不可置信、甚至恐惧。
不止奇怪,简直让孟烦了发怵。
早上九点的时候,孟烦了放弃捯饬额角几根翘起的呆毛,给大老板打工的第一天,万万不能迟到。
在宿舍大门口拦车,久不见空车,孟烦了都开始在心里酝酿祷告词了。见鬼的,不会真的要迟到吧。
从斜后方的地下车库缓缓驶上来一辆车,奥迪,车窗开着一半,车里车外的人目光相交,最后车停在了孟烦了面前。
“顺路?”龙文章眼神示意孟烦了上车。
“……”这么做不算合适,毕竟从某种意义上,两人只是昨晚上的点头之交。这么想着,人很配合地绕到另一旁坐上副驾驶。
龙文章看他坐进来了就启动,孟烦了系着安全带嚅嗫,“谢谢啊,没想到这片儿出租车这么少……”孟烦了觉得很不好意思,别别扭扭地不知道手搁哪儿,就把书包从肩上摘下来抱怀里,“比202快多了……”
“……”
“谢谢你啊……”
“你是博士生吧?”
“不是,我研二。”
龙文章侧过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但疑惑的意思很明显。
“我不是H大的,C大,我导师来这边做访问学者,带我过来的,所以住你们教师公寓。”
“我说呢,怎么看你也不像个老师。”
孟烦了配合地笑笑。
“你读什么的啊?”
“实验物理,海平面软宇宙射线。”
龙文章点点头,没什么反应。
“我听说过您,您曾经在C大工作过?”
“嗯。”
孟烦了自然不会不识趣到继续追问。
于是一路无话。



四月下旬。
物理实验楼。
周一的孟烦了不可能有像样的工作状态。昏昏欲睡浑浑噩噩魂飘了整个大白天,日暮开始沉降的时候,他才开始着手赶当天的例行任务。
晚些的时候龙文章过来了。
开始的几次不好意思后,孟烦了就很心安理得的每天蹭龙文章的顺风车。不止上班,下班也搭。
既然下班要共乘一车,那就一起解决完晚饭后再回宿舍。一开始孟烦了是这么打算的,但他不好直接邀约,那显得热情过了头,毕竟才刚认识,就坐了人几次顺风车,没必要弄得太亲昵。于是他发消息给龙文章,要是他懒得去餐厅的话,他可以帮他打包饭送到他实验室里。这样既争取到了替龙文章跑腿的机会,还了他车载他的人情,顺利的话,还可以在他的实验室共进晚餐,吃完一起下班,谁也不用刻意等谁和为了不让谁等谁而刻意协调时间。简直绝妙!
龙文章推脱了在他的实验室吃饭的提议,但是配合了孟烦了共进晚餐的暗示。
于是饭点的时候,龙文章会过来找孟烦了,一起去餐厅或者直接打包到孟烦了实验室。
关于龙文章不允许外人进他实验室那个传闻,看来是真的。
“去吃饭?”
“我……,要不您今儿个别等我了,到时候我自己打车回去。”
“怎么了?嗯?”龙文章凑过来,压低身子瞧孟烦了的电脑屏幕。
很明显的烟草味,是在外面抽够了烟才进来的。
“害,我……”孟烦了哼唧半天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虚度了一天这会儿才开始发急。
龙文章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是一项繁琐而又机械的工作。他们用的程序GG是把读取到的的数据等信息统一输出来。为了提高数据分析的效率,导师会让研究生把相关信息在初步甄选后,分门别类的拷贝,再黏贴到表格中。工作量重复且巨大,浪费时间。
“一定要今天搞完吗?”
“那倒也不是,可周末两天的已经堆着了,今天的再堆到明天,我怕是要疯。”
“别弄了,我写个脚本帮你跑。”
“啊?!”
“先去吃饭吧,回去帮你处理。”
“……”
“信我。”
“不是……我是想,那个,要不今晚不吃食堂了,作为回报,我请你吃大餐?”
“学院附近能有什么大餐?”
“那就各种小吃呗,正好你带小太爷尝尝H城的特色小吃。”
“……”龙文章一脸的难言之隐,“其实我也不太了解。”
“大哥您可在H城待了八年!”
对方犯愁地看着他。
“合着您老真是一老宅男!”孟烦了扶额,突然又福至心灵,“哎,那这样的话,上次迷龙带我去过一家,小太爷今儿个就大方地把它介绍给你怎么样?走走走!铁拐李拐起来!”
按照孟烦了的指示,龙文章把车停在西南一隅的旧操场上,下车拐了几个弯拐到一片居民区。都是年代久远的旧楼,墙上青苔蔓布,倒是原汁原味地保留了H城传统的建筑特色。巷子尽头有一颗大榕树,榕树下支着三五桌凳,店主已经把塑料棚子撑起来了,灯也开了,准备迎接晚上的客人。后厨隔间氤氲着袅袅蒸汽。
走近了瞧,招牌上写,“曲靖美食”。
“这也不是H城本地小吃啊?”
“可老板是地地道道的云南人。云南那边几个著名的小吃,这老板可都拿手着呢。这地方这么偏,亏得迷龙摸索得到,一般人他都不告诉的。”
孟烦了要的稀豆粉很快被端上来,他含着勺子吸溜的时候,龙文章还拿着菜单犹疑。
“老板,给他来碗饵丝。”孟烦了朝着内厨喊,实在看不下去了。
“其实我去过滇边,” 龙文章扔下菜单,掰开一次性筷子剔毛刺,“吃过正宗的云南饵丝,不过我真是吃不惯那本地怪味儿。”
孟烦了放下勺子,瞪着眼睛看龙文章,嘴巴抿成一条线,“什么时候?”他把两只手心放在膝盖上磨蹭,外人看不出来他的紧张和期待。
“很早了,高中,确切地说,是初升高那个暑假。去腾冲玩了一趟,参观了国殇墓园,还路过一个叫禅达的小镇。饵丝稀豆粉什么的,太难吃啦。腾冲城的火瓢牛肉倒是蛮不错。”
孟烦了等着他讲下去,可对面的人接过刚送上来的饵丝搅拌,没有继续的意思。
“你在哪儿吃的饵丝啊?禅达吗?”孟烦了不死心。
“忘啦,我记性不好。云南那边哪儿都有吧,哪儿都尝得到啊。”
龙教授怎么会是记性不好呢,您就是不记得小太爷了。
孟烦了眼里的光黯下去,低头舀着碗里的稀豆粉玩儿。
“没以前那么难吃了。”龙文章砸吧着嘴,“这肯定不是正宗的,本土化啦。”
“是您之前吃了山寨版吧。”孟烦了没好气,就觉着对面这人左挑右拣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蠢,拿筷子的样子蠢,吹气的样子蠢,喝汤的样子更蠢。一股无名的火气窝上来了,说不清的烦躁。这么想着,他突然舀了狠狠两大勺辣椒油倒在龙文章的碗里,并在他有所作为前眼疾手快地搅拌了几下。
龙文章啧一声,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野猫挑衅似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费了好半天劲才把那碗已经黏糊糊的东西搅拌匀,小心地尝了一口就吸着舌头直呼辣,“你给我整点儿醋。”
请人吃饭没能投其所好,沮丧的孟烦了坚持在小区附近的小店里打包了份鱼片粥给龙文章带回去。
晚上孟烦了在龙文章书房,后者坐在书桌前抱着电脑捣鼓,接近零点还在写写调调。孟烦了试图劝他休息明天再搞,对方无反应。于是穷极无聊的看客孟烦了在龙文章的书架上开始逐排的搜索,手指逐一摸过去,最后停在一本九四年版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上。抽出来,封面磨损褪色到很难辨清上面作者的头部画像。
“嘿,您还有这书?看不出来呐……”
“什么意思?拿破仑在东征西讨的杀伐中,还随身携带着这本爱情小说呢。我一个理工狗我就看不得这种书?”
孟烦了笑,不置可否,“你信不信,我家老爷子有一九二二年上海泰东书局编辑的郭沫若译本原版,几乎可算作是孤本,只是不让我碰,老头子宝贝着呢。”
“老爷子可真行,保存花了一番功夫吧。”
“那是,就这事有种。”
“据说七四年那版出世后,有两千个欧洲青年效法维特为爱自杀。”
换来了孟烦了的大笑。
“这很好笑吗?笑什么?”龙文章对孟烦了的反应很是意外,不明白这怎么就叫他乐不可支了。
“没没没。”孟烦了摇着头否认,又费了不小的劲才把脸上挂着的嘲笑收起来,“我只是不相信这种‘纯纯’的爱而已。爱情能持久多半是因为两人有一种‘互利’的基础,没有‘互利’的关系,爱情很难持续下去。这种纯情而带着毁灭性的爱情则更是扯淡。”
龙文章惊奇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想到这些?情场老手?嗯?”
“切”,孟烦了嘚瑟地白他一眼,并给出了身边的实例,“你看,唐基前段时间和他原配离婚了,他和他现在的辅导员女友就可能持久。因为,第一,唐基,人是教授,他女友选择他,得到社会和经济地位的提升。第二,唐基原配是你们H大副校长,唐基忍受不了妻子这么优秀,而现任不管是学识还是社会地位还是经济实力都不如自己,他得到安全感和自我优越感。所以……”孟烦了朝龙文章摊摊手,“那么问题来了,这种建立在‘互利’基础上的结合,还能不能算作‘爱情?’”
“所以说,你不相信两个人会真心相爱?”
“当然会啊,只不过无法持久而已。人们所谓的爱,其实是大脑中的一系列化学反应作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流逝。您是科学家,还不了解恋爱产生的机制?那么你说,这两千名青年,为了这一时的化学反应作用的结果就结束生命,这是有多蠢呐,小太爷可做不出来这飞蛾扑火的蠢事儿。”
龙文章露出一个有点儿难堪的表情,垂着眼睛,认真思索了会儿孟烦了的爱情理论,最后笑着微微点点头表示附和。
这反倒让孟烦了讪讪的,“怎么着,龙爷,您有什么高见吗?”
“没呐……”龙文章叹口轻又长的气,“只是觉得爱情不仅仅是科学,它更是精神上的,那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体验,是爱让人们吟诗颂曲。”
“嘿,您还是有故事的人啊!”孟烦了来了兴致,掂着书向龙文章扬扬下巴,“说来听听。”
龙文章的眼睛微暗,没有再开口,转身又切回码农的自我隔绝模式。
“切,不说就不说……”这无非是在缓解自己的尴尬,对别人的私事表现出不适当的热切——孟烦了想自己以前从不这样而且挺瞧不起这类人的啊。
于是他窝在角落的懒人沙发上翻手中的书,书中有个少年说,“我在笑我的心,我听从它的调遣。”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孟烦了终于用上了龙文章写的脚本。打开终端,运行三个命令,数据信息就躺在表格里了。
不仅是物理大牛,还是个程序猿,这种妖孽居然没有女朋友……孟烦了摇头叹息暗自腹诽。

迷龙看见孟烦了的时候,他正在公寓楼下的花园里遛一条昆明犬,拿着根树枝羞答答地跟那狗套近乎。
一个猫一样的人在讨好一只人一样的狗。
“这龙文章的狗吧?!”
孟烦了被身后的大嗓门吓出个激灵,手一抖树枝就戳狗肉的俊脸上了。狗肉一声低吼,孟烦了由蹲改为跪,“狗肉,好狗肉,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哈哈哈哈,看你那怂样!”迷龙在后面踹一脚孟烦了,乐得不行。
“龙爷您艺高人胆大,您来调戏这位狗爷给我瞧瞧。”
迷龙往前凑了凑,愣是没敢伸手摸摸狗肉的头。
孟烦了白他一眼也不再去调侃他,转头瞧见迷龙手里的保温桶,“呦,今儿个给小太爷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你嫂子,给你炖的肉骨茶,说你在北方呆惯了,南方湿气重,这药膳汤祛湿。”
“你可一定替我好好谢谢嫂子!太麻烦她了!以后千万别再做了。”
“行了行了,帮你拿上去吧。”
上了五楼,孟烦了开着自己的门,“狗肉啊,你兄弟晚上才能回来,你就先跟我这待会儿好不好?”
狗肉执意扒着龙文章的门。
“难不成是饿了?你哥不是说你和他三餐一致吗?”孟烦了只能转身去开对门让狗肉进去。
迷龙把保温桶搁在孟烦了的茶几上,不见孟烦了进来,点了支烟也晃去了龙文章家。
孟烦了正蹲在地上给狗肉的食盆里添食。拖鞋都已经换上了。
“你现在和这姓龙的混得这么熟了啊!他家钥匙你都有!”迷龙一张探听大事的大脸凑过来。
“还行吧,这不住对门吗嘛,难免借个酱油什么的,熟了一些。”孟烦了说不清楚自己在扭捏什么,又企图掩饰什么,有什么打哈哈的必要。
“得了吧你,还借酱油,你丫就没碰过锅碗瓢盆……” 迷龙环视着龙文章的公寓若有所思,“我就是好奇你怎么勾搭上这位大牛的?院里的学术交流活动他一次没来过,孤僻自闭,石头一样,我都怀疑他是个高功能反社会者,老了就是一怪老头,牵着他的狗溜达……”大口卷完剩下的半支烟,“话说阿译那聚会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啊? ”
“什么聚会?!”孟烦了心里还打着转儿思索迷龙的前半段话,冷不丁冒出个阿译。
“我就猜你小子把群屏蔽了!阿译,听说你也在H城,这次五一就准备过来这边玩儿,不辣和蛇屁股一听也想过来,那帮孙子扬言要吃穷老子!妈的……”
“谁屏蔽了!不就昨儿没看吗!”
“昨晚上你干嘛去了?十一点多,别告诉我你还在实验室,你那点尿性我还能不清楚,有那勤奋劲儿?”
“我……”孟烦了翻着白眼憋不出话来。他能告诉迷龙他昨晚和龙文章午夜时分还窝在一屋探讨爱情哲理么?
“和小醉约会去啦?啊?”迷龙笑得促狭,“安全措施可做好啊,别自己一时爽害了人姑娘,别怪哥没叮嘱过你,别给哥丢人!”
“什么什么!我还爽……爽你大爷啊我!”孟烦了涨红了脸跳脚。
“啊啊啊,我明白,明白,咱不说这事……”后者打着停止争论的手势搡开孟烦了,仰天大笑出门去,迷龙岂是糊涂人?



五月初,晚七点。
孟烦了锁完门就撞上刚上楼的龙文章。
“假期也泡实验室?”
“待了一会儿。出门?”
“嗯,高中同学来看我和迷龙,一起吃个饭。”
“要开我车吗?”
“不用,挺近的。”
龙文章点点头,闪进了公寓。
孟烦了踢踢踏踏地往楼下蹦,越蹦越觉得没劲儿,本来还挺兴致勃勃的,这会儿心里莫名地失落。终于停在二楼阶梯上,思索了良久,他确定这股子失落不是为自己。他的失落来自于猜到某人可能连灯也没开,可能晚饭也懒得吃,可能一个人对着黑漆漆的屋子坐地上吸烟。
于是孟烦了转身又上了楼。
自己掏钥匙打开门,没他想得那么惨——开着灯,坐在沙发上抽烟,狗肉趴在他旁边。
“那个……要不您跟我一块儿去呗?反正是我那死党请客,全当帮我蹭个饭?那孙子上次差点没把小太爷吃得倾家荡产……”
“你们熟人聚会,我跟去干嘛?扫兴。”
“谁说全是熟人了?那几个……人都有女朋友的,我也没见过,正好我也找个伴,到时候没人理我我还能跟你说话。”
龙文章笑,“行了,你不用宽我的心,赶紧去吧。”
孟烦了过去拖他,“我带你这么个物理大牛过去镇场准能唬死他们,小太爷倍儿有面子!快点快点,铁拐李拐起来!”
孟烦了的料想总是出现偏差——阿译不辣蛇屁股,没一个带女朋友来的。本来就没嘛,怎么带?但阿译倒是带了一位男性来——H城有全国最好的医院,阿译这次是带他大伯来这边做检查的。阿译父亲去世早,是大伯把他养育大的。
“这是阿拉伯。”
一干人很是呆若木鸡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阿译在介绍他大伯。
阿译是上海人。
饭桌上挺热闹的。很久不见,但狐朋狗友之间那点儿默契和相处模式随手就能重拾起来,连缅怀旧事都不用。
甚为愉快,对孟烦了来说,如果大家不是那么关心他的感情生活的话。
这个话题是上官先开的头,“烦啦你现在和小醉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呀?”
孟烦了正吸溜着一根宽粉条儿,闻声张嘴惊抬头,粉条儿落回碗里,溅起一两滴汤汁在他脸上。
一桌儿的目光齐齐向他探过来。
“啊?啊!啊……”孟烦了语无伦次,抽了张纸巾使劲抹脸。
“小醉说她肯定是哪里讨你烦了,你总躲着她,你不喜欢小醉啊?”上官笑眯眯,脸上的微笑意味不明。
“嗯?什么?”龙文章送到口边的酒杯顿住,转头问身旁的孟烦了。
孟烦了想踢死他!因为他刚才捅龙文章来着,现在这货等于把自己的小动作公诸于众了。都是这孙子惹的事!小醉约了他好几次,他都说实验室很忙走不开,上次小醉来实验室找他,看到他在在用两部手机玩“创世战车”——龙文章让他帮他倒腾金币。小醉生着气转身走了。
“没有没有!小醉她很好很好,非常好!嫂子您把这么好的女孩介绍给我我真的谢谢你,谢谢!”
“那烦啦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还不主动点儿呢?我要是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什么事都憋在心里,那显得太聪明了点儿。”上官姐姐关怀地笑着。
“就是,烦啦,你么子不主动点喏?”
“烦啦,你系个大老爷们的啦。”
桌对面的不辣和蛇屁股看戏看得起了劲。
“我……嫂子我想我觉得我琢磨着我暂时还是别找女朋友的好,我想珍惜最后这几年单纯的求学时光,安安心心地搞研究,等以后毕了业工作了再找也不迟。”
阿译的“阿拉伯”赞许地要给孟烦了这样的“有志青年国之希望”敬酒,上官轻轻叹口气,“在动物园都打不到猎,还幻想去社会上跟老猎手们抢猎物……”
孟烦了就在一阵爆笑中惭愧地低头扒拉菜。
“老子还以为你都生米煮成熟饭啦,结果你连关系都没跟人确定?”迷龙把孟烦了的头从盘子上提起来,“烦啦,你个怂货!”
“这不不合适嘛!我不能耽误人姑娘吧?再说我又不急,小太爷要的是灵魂伴侣,总有一个人在等着我的!”
“阎王爷是吧?”龙文章火上浇油,目不斜视地呷了一口酒。
又一阵爆笑。
阿译是早就听闻过龙文章的,也知道龙文章早些年是在剑桥物理学院拿到博士学位的,就缠着问龙文章打听霍金的轶事。一个多月前霍金与世长辞,阿译着实悲叹怅惘了一番。
龙文章那时候确实偶尔能在教学楼里能碰到霍金,就八卦了一下。说他脾气像个小孩子,说他举办披萨party唯独不邀请让他输了填字游戏的同级教授,说他有三个孩子……
迷龙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哎哎哎你等等,他只有一两个手指头可以动,怎么有的孩子啊?”
龙文章大惊,他也没想到迷龙的关注点这么神奇,憋了半天,憋出个,“Naughty!”
……
一顿饭几把狼人杀下来,迷龙迅速被龙文章攻略,不过倒是没一点儿做迷弟的自觉,张牙舞爪揽着龙文章要他跟着他迷哥混。
孟烦了帮着上官把醉醺醺的迷大爷搞上车的时候,耳边还回荡着阿译凄楚的唱腔,余音绕街。
孟烦了跟着钻进车去,费力地试图摆放好迷龙的长腿长脚。躺着的迷龙不肯老实,舞胳膊不休地嚷嚷,“……你说这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还挺有意思……有意思!真是没看出来……之前给老子装,凑上去打招呼笑都不给老子笑一下……”孟烦了整出一身汗,急急忙忙去捂迷龙的嘴。好在龙文章没跟着出来,还在包间招呼剩下的几位醉汉。阿译没醉,只是刚刚在KTV里唱得太动情,人都哭软了。
“烦啦,你真行……你一来那姓龙的就像个活人了……”迷龙还在嘟囔。
“哎呦喂,谢龙爷夸奖,快点睡吧您嘞。”孟烦了全力以赴将扑腾的迷龙系进安全带。
上官戒慈早已经驾驶就位,后视镜里烦啦嘴角含着的那点儿有几分自豪的笑,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被她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

步行回小区的时候,已经近午夜。孟烦了故友重逢加上酒精上脑,整个人有着超乎平常的兴奋劲儿。话也密,连他小时候欺负阿译的事儿也抖了个干净。
路过超市,孟烦了打着解酒养胃的名义,进去拣了一筐酸奶给龙文章提着,自己拿了一个使了十足的力撕了半天酸奶盖也没有撕开,龙文章接过去,轻轻松松一用力就揭开了,那层奶皮还完完整整地覆在盒口,舔盖都没得舔。
于是孟烦了嚷嚷:“不能舔酸奶盖的人生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上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差点摔下去,亏得龙文章身手敏捷捞了一把给扶稳了。
“话说常胜的将军,赵云,赵子龙,长坂坡前是大战曹兵,寻夫人,救后主,单枪匹马闯曹营,全凭胯下白龙马,掌中亮银枪。好个赵子龙,七进……”终于爬上五楼,孟烦了堪堪收住话尾,“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龙文章捏一下孟烦了的后脖颈,“晚安。”总觉得有点儿意犹未尽,喝了酒的孟烦了不像孟烦了,喝了酒的孟烦了似乎才是真正的孟烦了。 
“靠!”
龙文章捏着钥匙对锁眼的手闻声一抖,回头看孟烦了摸完裤兜摸衣兜,摸完衣兜抖书包,最后彻底绝望地发出一声哀嚎,“靠!!!”
忘带钥匙的人以头抢门懊悔一分钟,悻悻地转身,两人无语对望半天后,龙文章拧开自家门,侧身让出一条道,孟烦了沮丧地挤进去。

“你怎么还有这玩意儿?爱好够特别的啊。”孟烦了一路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到客厅。龙文章卧室竟然有个小小的陈列架,上面是各式各样的小石头。
龙文章从厨房出来,看到孟烦了仰着头站在客厅中央,举着一块小小的石英晶体在吊灯下眯着眼琢磨。
孟烦了刚洗过澡,头发擦的半干不干,细长的脖子在灯光下曲线柔和,从质感良好的棉质浴袍中伸出来,连带着纤细的锁骨和一部分胸膛,整个人隐隐散发着一股潮气。龙文章心慌慌地低下头,半截光滑笔直的小腿和伶仃细瘦的脚踝又落入他视线。
“甘蔗汁?”龙文章递过手中的一个玻璃杯。
孟烦了接过来喝一口,鼓着嘴巴瞪龙文章,咕噜一声咽下去,“这明明是梨汁!”
“……”龙文章想自己今天晚上可能也有点儿醉了。

孟烦了抱着IPand靠在床头,插着耳机,耳机里没有声音 。
另一个人侧身趴在床尾回复临时的邮件,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很专注。他还没去洗澡,脱了西服外套,白衬衣开着上面两颗扣子,脖子上的挂坠垂出来,孟烦了终于看清那是一根黑色的绳子上系着一个子弹类的吊坠。怪人。床头灯调得很低,他的半张脸浸在阴影中,14岁少年脸颊那种圆鼓鼓的可爱早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分明的棱角。衬衣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在外面的手臂线条有几分好看,手指挺长,指甲修得很短很整齐,好吧,手也有几分好看。这会儿倒不那么猥琐了呢。
身上裹着龙文章的浴袍,虽然是洗过的,但隐隐总有龙文章的味道,孟烦了感觉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
突然被角落里投来的一道目光惊醒,是狗肉。它趴在那儿,安静地盯着他俩,审视的目光几乎是永恒,那里面有探究和好奇,又好像一目了然心知肚明。
孟烦了回过神来,迅速滑进了被窝,翻过身背对着龙文章。
“要睡啦?我这还得半个小时,帮你把床头灯关啦?”
孟烦了半张脸蒙在被子里,闷闷地答非所问,“狗肉也在这屋过夜么?”
“你占了人家的床,哪有赶人出去的道理?”龙文章看着被子外仅剩的半个毛茸茸的头顶,好笑地帮他把被子往下扯扯,起身去摸狗肉的头,狗肉甩开他的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算啦,我也洗洗睡了。”
整个被子更都是那人身上的味道,孟烦了觉得整个脑袋都快要烫炸了。
“动静小点成吗您?”
龙文章正在解扣子的手一顿,“……我就扣了个电脑……”
床上的人没再理他,对着被子又踹又扯一通折腾,把自己整个儿彻底埋在了里面。
发什么疯呢,到底是谁动静大。龙文章瞪着被子里的人简直莫名其妙,悻悻地拎了睡衣去浴室。

数日后的某个午夜。龙文章被敲门声吵醒,开了门,是加班回来的孟烦了,一脸苦逼相。
“干嘛?!”龙文章压着怒气。
“我……内个……钥匙忘带了……”
龙文章深咽一口气,翻着白眼转身回屋,在孟烦了屡教不改地忘带钥匙数次后,他俩互留了备用钥匙在对方宿舍。翻出来给孟烦了,忍不住对着撅着屁股瞅锁眼的人诲人不倦,“孟烦了你能不能长点记性啊?这都第几次了?浑身的毛病有完没完?!”
孟烦了累了一天又忘带钥匙本来已经自觉十分晦气了,这会子听着龙文章喋喋不休更加烦躁,深夜喊醒龙文章的那点儿愧疚和感激顿时都化成了怒气和怨气,“爷!小的谢谢您嘞,爷!你别轻佻,你也有毛病,而且也是一身的毛病!”孟烦了连珠炮似的爆完这些迅速闪进了宿舍甩上了门。
半晌后听到龙文章敲门,咚咚咚,咚咚咚。“干嘛?”孟烦了没敢开,怕是刚才的话惹怒了这家伙,他不会真的要进来揍自己吧?
“烦啦……我钥匙忘带了……”



七月中旬。
孟烦了睡到自然醒,偏头朝向窗户,屋子里没开窗,连窗帘也是紧紧阖上,外面的光线一丝也透不进来。最早孟烦了搬进来的时候并不是这样,但孟烦了觉得那白色的纱帘美则美矣,早上太透光影响睡眠质量,于是才给卧室的窗帘换成了厚重的深色。因此现下的室内环境根本无法判断时刻,于是他伸手摸手机,床头柜,枕头两侧,头顶,终于在被窝里给他摸着了。十三点二十一,龙文章在干嘛呢?
自己的冰箱里空荡荡,都不用翻。晃去龙文章宿舍,人不在。端午放假都不在家?呵,投身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好青年。
回想起来龙文章好像确实挺忙的,虽然从不至于早出晚归,但整日的活动基本只有泡实验室。不带学生,不参加教员集体活动,没有娱乐,甚至除了孟烦了之外都没什么社交。研究方向外界宣称是QCD唯象和全息,实际方向成谜。
不知道他是不是刻意避而不谈,孟烦了倒是真的有意识地不去问甚至不去猜。
去龙文章冰箱里搜罗吃的,俩个人的冰箱真的是绝配,一个比一个干净。
孟烦了把仅有的一盒冰牛奶倒进玻璃杯,然后把杯子放进微波炉。给自己整了杯牛奶慢慢啜着,老神在在地浏览龙文章的书目。他挺喜欢龙文章的书房的,虽然空间不及老孟家远香书斋的四分之一,但大概因为是龙文章在这个家里待得时间最多的地方,就很是能让人安心。几样简单的木质家具,有了一定年岁,但到底是上等的手工制品,粗拙而质朴,反倒显得大气雅致。
书架最底层是一些大而厚重又很少会用到的工具书和晦涩枯燥的典籍资料,一般孟烦了是极抵触去翻这类书的,可人真要百无聊赖闲得蛋疼连恶心自己的东西也是会去碰的。
终于孟烦了抽出了其中最旧的一本,好家伙,那是真真切切古旧的线装本,而非当下有意设计的装帧,书页纸张甚至都已发脆。深蓝色封面,上部分写着书名,很明显是少数名族的文字,大概是四个字,也可能是一个字,又或许根本就是一个图案符号。孟烦了很轻地翻开后,虽然一个字都不认识,但一下子就确定了,是蒙古文。小时候孟老爷子为了让儿了在家安心温书,每每都把家里的数字锅转换了方向后才出门。小孟个子太小,够不到卫星锅,没法自己调回去,打开电视后自己喜欢的节目还在,接收到的语言却是蒙古语。小孟就是伴着屏幕下方的蒙古文字幕看完了《快乐星球》的。
这家伙还研读蒙古文献?孟烦了脑补出龙文章穿着蒙古袍甩着袖子跳舞的情景,差点没把自己给乐死。书里有大段大段罗列的条目,菜谱是没什么可能,孟烦了倒觉着像药剂书。
书后面附着十几页图示,有几样甚至有几分像自己玩《魔兽世界》时看到的“萨满法器”,神鼓什么的……居然还看到了图腾!
乖乖!这人每天都在搞些什么? 孟烦了着实觉得惊奇又好笑,慨叹一番合上了书,放回架子上的时候掉出来一张照片。这次孟烦了惊地合不上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照片上的人分明是他!穿着白色的防尘服靠着窗,照片是逆着光拍摄的,他的头发和实验室背景融在光里,看不真切,可那张脸上的笑容真是傻啊!嘴咧的那么大!
龙文章最近来孟烦了实验室泡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可这孙子什么时候偷拍的?这个姿势这个角度自己应该很容易发现啊,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翻过来,照片背面用水笔写着——“吻你万千”。很淡的蓝色墨水。
孟烦了的心底推开了扇窗户,春季的大风呼涌而进,温暖而强劲,似有湿润的晨气和久违的花香刮进肺里,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变得雀跃。是从来没有过的愉悦,是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他,孟烦了,字颠三,号倒四,江湖人称烦啦小太爷。一切顺序全都颠三再倒四。想入非非二十余载,命运这狗东西总跟他做鬼脸,好像在每一个拐口猫着,跟他说,逗你玩儿。从小就这样,他夸他强,便有人找来比他强的;他怨他惨,便有人找来比他更惨的;他说他孟烦了比钢针还直,于是有人,发明了回形针。
于是他活他的,不再梦想,于是没有失败;不再期待,于是没有失望。
他自以为是一千零一夜里的瓶中魔鬼,在三千年的沉寂之后,终于学会仇视人类。可人总高估自己,他做不到。人以为自己不期待的东西,未必心里就真的不期待。
何况突然让他发现他不敢期待的人也喜欢他。

换衣服,穿鞋,甩门,下楼。孟烦了脑袋轻得晕乎乎,脚底轻得飘乎乎,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擂鼓般跳得强劲,扑通,扑通。
514,514。这是孟烦了第一次来龙文章的实验室,他没来过物理实验楼的五楼。盯着眼前棕色的门牌号,孟烦了开始不确定龙文章到底是不是在514。
脑子还在犹疑的时候,手已经拧开了门把,脚也迈了进去。这实在不应该,老孟家二十几年的古板家教,进屋前敲门是启蒙内容。但谁让他今天有点走火入魔。
人不论嘴里怎么贬低自己,心里最怜爱的还是自己,所以人总是轻易就得意,得意后就忘形,别人稍微多重视一下自己,自己就真拿自个儿当个东西。即使妄自菲薄如他孟烦了。当然,这是事发之后孟烦了的反省和自嘲了。
“谁让你进来的?!”
推开门就进去的孟烦了被呵在原地。往前迈不得,往后退不得,僵在原地,尴尴尬尬。
事后孟烦了将当时的情景一遍遍脑内回放,确认这是他二十四年来最被羞辱的时刻。超过了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未查明情况就在班上宣布孟烦了是个小偷。
回过神来的龙文章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可脸上愤怒到扭曲的表情一时平复不了。
“粽子,内个……”孟烦了扬扬手里的纸袋,那是被拐角那家糕点店里传出的粽子香蛊惑的产物。孟烦了脑子空白了,语无伦次了,手都有些抖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但凡还要一点儿脸的话就应该立马出去,可他上前试图把粽子搁在实验台上再出去。
门旁边的机器发出尖锐的提示音,孟烦了吓了一跳,那分明是一台核磁共振成像机,孟烦了以前的实验室就有一台,他和研友曾经拿来当双层床睡午觉。只是孟烦了从来不知道这玩意儿能发出这种警笛一样的声音。他紧张地看向龙文章,后者似乎比他更震惊,一瞬间脸上血色全无。
孟烦了终于承受不住,一股脑儿退了出去。

那天晚上龙文章没回宿舍。孟烦了在客厅里盯着电脑屏幕,竖着耳朵听对门的声音。他只从自己身上找毛病,他不能怨恨别人,只能更加厌恶自己。因此对龙文章给他难堪的那点儿怨恨根本抵不过弄坏别人东西的愧疚,他得道歉,仪器出了故障他得赔偿,即便那玩意贵得可能要让老孟掏空家底。
可一直等到凌晨两点,也没听到对面有任何动静。
第二天早上该上班的时候,那扇门依旧紧紧闭合。
到实验室后,孟烦了对着手机,开始绞尽脑汁地编辑给龙文章的短信,写了删,删了写。怎么措辞似乎都不合适。
一直拖到午休过后,终于初步拟好了草稿。但是没有发送出去。晚上回去再看看,人在的话最好当面道歉。他已经臊得恨不能再不相见,可有些事是礼貌问题,总得逼着自己去面对。
下午五点的时候,收到短信,“出来一下。”孟烦了抬头,实验室门开着,可以看到龙文章的侧影,他站在楼道拐角,手肘撑着栏杆俯视。今天孟烦了的大导师例外地没早早离开,可能龙文章是不愿面对生人。孟烦了摘掉护目镜出去,打着道歉的腹稿。对方没等他开口,“你什么时候结束?”
“不知道,老板今天兴致高。”
“我等你。”
孟烦了没点头也没摇头,转身回了实验室,跟老板打了个招呼就提着背包出来了。
两个人并肩下楼。
“昨天的事,咳,我很抱歉。”龙文章低头看着脚下的楼梯,“我反应过度了,当时太冲动了,昨天……”
“没有没有……是我不懂礼貌,连门都不知道敲,真对不起啊。”孟烦了立刻又是一阵面红耳臊,后背上汗都出来了,“内个,您内仪器没事吧?要是……”
“没事。”龙文章迅速接过话,他变得更紧张。
“我说真的,我给搞出故障了的话,我可以赔偿的,昨天你看,害,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就走了,内个,真不好意思啊。”
“真的没有,一点问题都没有!”
“哦,那就好,挺好。”
后来就没什么话可以说的了。校园里学生三三两两,黄昏降临。
“去吃饭吗?”
“有点早吧。”况且孟烦了是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那找个地方坐会儿?”
图书馆古旧的沉木书桌和一排排书架沐浴在夕阳下,愈发显得古老而庄重,像从很远的时间源头延伸至今。他们靠窗坐着,不时有傍晚的风吹过,窗外是站立了百年岁月的梧桐,微微漾着叶子。 
对面的人,俯身专注地翻看一本厚厚的书,泛黄的纸张散发出隐隐地纸墨味。龙文章刚好看得见孟烦了瘦削的下巴和骨节分明的手。大约是黄昏过于撩拨人的情绪,龙文章几欲泪盈于睫。
他伸出手,握住了孟烦了虚扣在书侧的左手。
“孟烦了,和我在一起吧。”
龙文章的眼眸深处潮湿而多情,望向他的眼睛饱含深情又深藏不漏,很亮又很深的眼睛——孟烦了很难不想起他少年时水清见底的欢快眼睛。

我在笑我的心,我听从它的调遣。


八月伊始。
孟烦了回了C城。暑假总归要回去一趟,孟老爷子已经在电话中对他这个不孝子叫骂不休了。
在家听了两天训终于受不了了,第三天就匆匆逃了出来。临行前决定去C大看看,同门师姐上个月结婚他也没去。
孟母花心思给儿子做了枣花酥,孟烦了含含糊糊没怎么吃,归到一个盒子里说带到H城慢慢吃。进实验楼前,他摘下书包放在花园石凳上进行一番调整与伪装——把枣花酥尽量往书包底部塞,然后把漱口杯iPad数据线等一股脑儿堆在上面。否则进去一旦给师兄发现,瞬间就能给他瓜分干净。孟烦了想带回去给龙文章尝尝,那家伙没亲没故的。
从实验室全身而退后,孟烦了摸到了校图书馆的七楼。因为他忽然有一个绝妙的想法。
七楼是校史资料陈列室,人迹鲜至,择日开放。孟烦了今天运气着实不错,七楼正好就开着。
整个楼层空荡荡的,楼道内阴森森的,倒是很适合拍鬼片。陈列室内出乎意料的大气雄伟,圆形拱顶高而阔,四壁嵌着高高的玻璃窗户,很有民国洋教堂的风格。按照索引,东北角窗户左边那排书架是C大的物理区。照迷龙的说法,龙文章当时成就那么高,那物理系著名校友上怎么都应该有他一笔。
即使清楚就算有也不过是对其研究领域以及科研成果的客观记录,孟烦了还是很想看看,保不齐有龙文章的什么过去被编者一笔带过呢。
具体的查找花费了远超预期的时间,整个午饭时间孟烦了都在饥肠辘辘一本本地扫目录。期间他数次劝自己放弃,这样的做法很蠢而且毫无意义,可就是停不了手,总觉得下一本就能看到他。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孟烦了终于看到了龙文章的名字。
祖籍,户口,求学经历,博士论文,研究方向,主要贡献,挺详细的。确实很详细,后面的附注还记载了一次早些年挺震惊的实验室事故。
09年龙文章拿到博士学位,受聘于耶鲁大学做研究,那年龙文章27岁。10年实验室发生爆炸事故,项目组四位主要操作者,两名研究生助手,重伤三人,轻伤一人,死亡一人,龙文章是极其幸运的一位,毫发无损。事故查证由非人为原因引起,龙文章也不是主要负责人,他不用承担任何经济和法律责任,只是被耶鲁大学解聘了。11年龙文章回国受聘于C大。
七楼下午三点准时闭馆,管理员是个刚上任的小姑娘。在为数不多的开放日,七楼也很难看到人来参观,尤其是学生,可今天来的这位在里面待得时间着实久,查找得也着实起劲儿。小姑娘在办理台前刷着手机等这位参观者离开好关门,左等右等不见他有离开的动静。犹疑了一会儿她只能上前去提醒,“同学,闭馆时间到了,您有需要的话可以办理借阅。”
书架那头的人没有回应,捧着书背对着她呆呆坐在地板上。小姑娘叹口气走过去,弯下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犹豫着要不要拍拍他的肩,思忖着措辞的空当她瞟见了书上的内容,那是一张遗照,照片标题是,“514事故唯一罹难者,何莫修博士。” 
“先生?”姑娘终于开了口,却在坐着的人抬头后惊恐地退后。
一模一样的脸。坐着的人分明就是照片上的人。

从图书馆大楼走出来的时候,八月下午的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整座城市。孟烦了却如同身处冰窟地狱,无孔不入的冰凉,从脚底到指尖,贯穿整个脊背。
如果龙文章书里那张照片不是逆光拍的,也许孟烦了就能发现发型的不同和背景的异样。又或许即使逆光拍摄也可以分辨得出,只是有人选择性失明,天真的幻想一个侥幸的未来。
太喜欢他了,喜欢得闭目塞听,喜欢得像个小丑。

下午七点,孟烦了人在H城。实验室内没开灯,对面自习楼的灯光像排列整齐的玻璃匣子。这样最好,不至于完全漆黑让他幽闭症发作,又足够隐秘让人平静。
后来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不是说今天回来吗?路上没出什么事吧?你人在哪儿?”
“实验室。”
“炖了糖醋排骨。”
车行速度越来越快,孟烦了心里清楚,可他的四肢没有减速的意向。有那么一瞬,孟烦了心里发了狠想要右脚用尽全力将油门踩到底,一了百了算了,孟烦了想,反正这是龙文章的车。
车在公寓楼下缓缓停下,熄了火之后,仿佛万籁俱寂。
孟烦了没有勇气打开车门下车。
车窗外映着万家灯火,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十分认真地希望过好自己的日子。
为什么还要回来? 
事实上,事已至此,就应该庆幸早早掂清了自己在人心中的位置,几斤几两,什么货色,然后趁早从不切世界的幻想中清醒过来,早悟兰因,回头是岸。
摸上楼的时候,孟烦了觉得四肢都是僵硬的,脚后跟提不上力,两分钟的路程,他爬了足有十分钟,甚至他觉得过了半个小时。
听到开门声,龙文章从厨房里出来,“回来啦?”那声音不热切,但也算温暖。
“嗯。”孟烦了低着头换鞋。
龙文章站在那儿望着他,他直起身回望。
两人相隔不过一步,却像在空气中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
彼此的双眼里意味不明,像是暗流涌动的角逐。
孟烦了调动全身的力气提了一口气,胸腔都有点儿发痛。质问不出来。如果他戳破谎言,这个人脸上的难堪和羞愧是他绝对不忍心看的,虽然他从来没见过,虽然他难以想象,但他就是,下不了手。
况且,难堪的未必是对方,受辱的一定是自己。
都算不上谎,充其量是隐瞒,关于他自己的事,从不曾对孟烦了提起过一字一句。
“饭好了吗?我饿了……”
龙文章的眼睛亮了亮,伸手抓了抓孟烦了鬓角的头发,转身去厨房给他盛饭。

孟烦了躺在沙发上,肚子上放着电脑,电脑上播放着《疑犯追踪》,孟烦了的视线越过电脑,刷完碗的龙文章坐在阳台前。对楼的灯光晕染了一层又一层,点缀着窗景,龙文章坐在画中,看完天空看手中的玻璃杯,就是不朝画外看一眼。
你说你到底有哪里好?
这不可语说的精妙。
我想告诉你这几日每晚固定出现的小星星,想告诉你宿舍楼花丛里耳鬓厮磨的两只小黄猫,想告诉你昨晚梦境里你和我去了禅达……
我什么事情都想和你说。
但我们不是两情相悦。
所以我没有了可以诉说的理由。

夜色澄明无风,明天会是个冰冷的晴天。


十一月。
刚进入十一月,孟烦了就感冒了。那段时间并没有流感,孟烦了没淋雨没受凉,还是中招了。发热咳嗽,四肢酸痛。上官说是因为烦啦不适应南方凄风苦雨的深秋,派遣迷龙送了好几趟她炖的药膳汤。没有用。还是得吃药。药是龙文章去买的,吃了之后烧退了也不咳嗽了,但是依旧头晕无力,神经也变得极为敏感脆弱,周围突然有个大点的声音,就会吓得一抖。伴随而来的,是越来越严重的嗜睡。昏昏沉沉的,总也睡不够。
这日孟烦了挣扎着掀开了眼皮,已是黄昏时分,天空阴沉沉的,屋里光线昏暗,睁着眼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模模糊糊做了许多梦,依稀都是过去的人事,醒来之后皆忘了个干净。
撑着发软的四肢下床倒了杯凉水一口口饮完,整个人这才好像又回到这个世界上。
屋里空调开得很足,很长时间没开窗,温腾腾的,让人胸闷。孟烦了忽然很想出去走走。
城中增暮寒。拉开单元门就被迎面灌了一嘴大风,孟烦了后悔没围条围巾,可也懒得再爬楼回去拿。扯了衣领竖起来,缩着脖子抱着双臂步入风里。
街上车辆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曾经鬼缠身似的要来南方,山明水秀的江南。
在南方生活一年后,确定自己还是爱北方。
初春清冽的晨霜。夏天土腥味的暴雨。秋天厚厚的落叶。隆冬凛冽的北风和街上的残雪冰渣,抬头就能看见天高云阔下干枯的枝桠和远处皑皑的山脉,即使萧索肃杀也有干净清冷的味道。这是一年四季应该有的样子。而非南方,四季山清水秀,也只有山清水秀。
他原来很怕过冬天,缩手缩脚,又冷又长。如今堪堪要压垮他的不是寒冷和病痛,而是空荡荡的心。
过人行道时,红灯正好亮了。前面一对已花白了头发的年老夫妇,正好行至街中间,老爷爷护着老奶奶,两人踱着小而快的脚步往街对面赶。男的淸矍女的娇小,穿着黑色的老年情侣马甲,相偎着怎么看怎么温馨。一时间万分感慨良多羡慕。立马就想到了小醉。一两周前他跟导师请完长假,抱着一些私人用品穿过校园的时候,还碰见过小醉。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尼大衣,贝雷帽下的长发柔顺地散在肩上,娇俏又娴静。化学系的名门才子张立宪,一身黑色的冲锋衣,追在她身后,一个绝对授受不亲的距离,焦急地解释着什么。小醉也没理他,就像她手上有条无形的绳子,牵着张立宪这条乖乖的狗。
一黑一白,分外般配。
后来小醉也看见孟烦了,赶上来和他打招呼。病去如抽丝,大约是当时孟烦了被这小小的感冒折磨得有些形销骨立,小醉就很担忧他,虽然笑着,一双大眼里却充满了探究和哀伤。
真是个傻女孩。有那样好的人好好地爱着她,还不知道牢牢抓住。
不过也不用担心,一个女人下意识总会明白,这个男人会对她一生一世地娇宠呵护——就算她没意识到自己的下意识。
想到这笑容就爬上了孟烦了的嘴角。小醉一定会过得很好,他们一定会很幸福。
天很快就黑了,一阵冷风呜咽而过,仿佛要吹散街边几盏瘦不拉几的路灯投下的沉沉光晕。
奇迹般地,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H城迎来了2018年的初雪——在连续过了几个没有雪的冬天后。稀薄而碎小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在昏黄的路灯下给人一种虚飘之感。风带着雪花刮到鼻梁上,伸手一触便化成了冰。
零碎的念头冲击着迟钝麻木的神经,不经意间竟然晃到了H大本部。这倒是孟烦了第一次见到H大真正的校碑。一条梧桐大道直通校园深处,路灯掩映在枝叶中,辉光洒在路面上,迎面有成群结伴的学生喧嚷着经过。他们真年轻,孟烦了在心里慨叹。
是啊,一开始,心都是年轻的。
风卷着小雪粒直往人领子里钻,孟烦了裹紧了衣服禹禹独行。
路的尽头是山,山脚下是清泉竹林忠烈祠。文院就坐落在高高的石阶上。银杏树下的几盏路灯亮着,柔和的光线在教学楼前撑起一把把无形的伞,雪花在灯光下被反射成无数小光点。
上晚课的学生在齐声诵读一首诗,远处卷起了一阵混合着风沙的微小雪花,风雪中声音时远时近,听不真切。孟烦了拾阶而上,分辨出那是林白的《过程》——

一月你还没有出现
二月你睡在隔壁
三月下起了大雨
四月里遍地蔷薇
五月我们对面坐着,犹如梦中
就这样六月到了
六月里青草盛开,处处芬芳
七月,悲喜交加,麦浪翻滚连同草地,直到天涯
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口如瓶
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
九月和十月,是两只眼睛,装满了大海,你在海上,我在海下
十一月尚未到来,透过它的窗口,我望见了十二月
十二月大雪弥漫

孟烦了听得入神,惊觉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过,伸手摸了摸,那是他的眼泪。
大概因为这半个多月整日卧床昏睡,加上药物作用,整个人都病恹恹的,一下子在冷风中一口气晃荡了这么久,此时觉得浑身都脱了力,腿都开始发软打颤。脸冻得麻木,额上倒沁出了一层虚汗。胃里更是空空如也,十分难受。
孟烦了转身,蓦然看见龙文章站在路灯底下。橘色暖光把他整个身形勾勒出了一圈光圈,雪粒落在他发茬和肩膀。南方的雪存不住,一落就化了。
孟烦了看着他,隔着重重岁月看他,龙文章的样子依稀和多年前那个捧着碗耐心仔细地撇葱花的少年,毫无间隙地重合在了一起。
台阶下的人走上来,摘了脖子上的围巾给孟烦了系上。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龙文章看了他一会儿,橙色的灯光打在皮肤上,瞳色晦暗不可辨,然后直接略过了孟烦了的问题,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脸,“为什么不穿厚点再出来?”
他的手冰凉,孟烦了的心脏剧烈的抖动了几下。
龙文章抱住了他。
孟烦了站在台阶上,龙文章比他低了一阶,脸埋在他肩膀下面,身体绷得很紧。隔着几层布料,也能感觉到龙文章的脸被风吹得很凉。抱着他的人不说话,手臂越收越紧,力气大的像要把他骨头勒断。孟烦了犹豫了很久,终于手指落了下去,动手去推龙文章的动作变成了在背上的轻轻抚拍——龙文章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弱势的姿态。

上了车,终于将整个身子渐渐回焐得温热了过来。
只是没有人说话。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封闭空间里相对了。
“有烟吗?能给我一根吗?”
龙文章低头去摸烟,掏了几个口袋,却只摸到一个压扁了的空烟盒。
“算啦。”孟烦了轻轻叹息,自暴自弃地垂下眼睛。
到单元楼下的时候,孟烦了已经靠在后面睡着了。龙文章在他发顶轻轻一吻,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盖着,然后抱着人上楼。结果爬到五楼孟烦了都没醒,后背一沾上床,他居然瞬间睁开了眼睛。
“今天不吃药行不行?”
龙文章的眼神几经变换,短暂的寂静过后他点点头,“好。”
“算了,还是吃吧……”孟烦了放开扯住龙文章袖子的手。
“……好。”
一股酸胀的感觉从孟烦了胸臆之间弥散开来,像是水快要煮沸的时候,无数气泡满怀期待地浮上水面,然后破裂在空气中。
他不该还抱有侥幸的,都已经做好决定了不是吗。


进入十二月,萧瑟笼罩了整个H城。这是南方最阴冷最绵长的冬天,连绵的阴冷迫得人喘不上气来。窗外冷风呼啸,拍打着玻璃。街道上湿泞一片。
孟烦了的感冒吃药久不见好,从上上周已经开始每日打针。
“我觉的我人都长毛了!睡得我脑仁疼。”孟烦了裹着被子窝在沙发里,支使龙文章给他剥橘子。面前的人剥橘子剥得低眉顺眼的,橘络去得干干净净。
“这个不甜。”他就着龙文章的手吃了一瓣,皱眉道。
龙文章一点儿脾气没有,剥完的橘子对半分了一下就要塞进自己嘴里,被孟烦了劈手抢了过去。
“不是说不甜?”
“这个最甜。”孟烦了将两大瓣中间夹的一个小瓣掰下来。
龙文章笑,着手剥下一个。
“我小时候就发现了,专爱拣这小瓣儿吃。有一年家里祭祖,我溜进祠堂里把贡品里的橘子都剥了,挑出小的吃了个干净,结果……”
“被你爹揍啦?”龙文章戏谑地看着他。
孟烦了努努嘴,“从能够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砚台里注入香油,好让他想奋笔疾书污了宣纸……”
龙文章便笑着赞叹着,“你可真是久经战阵,有今日之孟烦了,非一日之寒。”
从某个时刻起,龙文章越来越笑得勉强,越来越笑得比哭还悲伤。
屋子里突然一片漆黑,两人顿了几秒,反应过来应该是停电了。
龙文章的手机在线上缴完费后,仅剩的一点儿电量已经不足够支持“手电筒”功能。孟烦了摸出自己的手机摁了摁,得,早自动关机了。家里没有蜡烛,龙文章拦腰切开了一只橘子,完完整整地掏出橘肉,然后挤了桔汁在碗形的橘皮里,点着了附在上面的橘络,瞬间成了一盏艺术感十足的蜡烛。
孟烦了一脸震惊。 
“公交车上从移动电视学来的。”龙文章解释。
孟烦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两个人一时都没再说话,黑暗中静静守着这一点点橘色的暖光。龙文章的侧脸在烛光的映照下,连线条都显得柔和起来。孟烦了看得有些神怔。
这样平静安宁的时光没持续多久——电很快就来了。孟烦了也立刻从神游中回到现实里。
“去拿注射器吧,快点打完今天的,我想睡觉了。”
龙文章的瞳孔一缩,眼神倏忽看向孟烦了,又立刻转开去,把手中的橘皮折叠着捏啊捏,扔了橘皮又无措的搓手。
孟烦了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的沉重愁苦。 
“去啊,我要困死啦。”孟烦了推搡他的胳膊。
吸取药液,排空气,一切操作似乎变得很艰难,龙文章的胳膊和手今天仿佛是僵硬的,只是固有的操作本能领着他继续。
孟烦了伸着肘窝等得胳膊都酸了。
“推呀。”孟烦了笑得眉眼弯弯,用眼神鼓励他。
龙文章快要哭了。
于是孟烦了另一只手按在龙文章手上,帮助他一起把那管透明液体注射进孟烦了纤细的静脉。
我不想看见你皱眉头,我不想看见你颓丧,我不想看见你脆弱。你有那么亮的眼睛,它们适合笑。所以我帮你做选择。我看过真正的你,14岁的少年,好动张扬。我喜欢那样明朗的你。即使你不记得多年以前被父亲砸了八音盒的小屁孩。
孟烦了揽过他,下巴搁在他肩上,“龙文章。”
“嗯?”
“我要去睡啦。太困了,熬不住啦,不然还能多和你待一会儿。”
龙文章听到他很轻的一声叹息。
“你说我现在怎么这么能睡呢?我以前睡眠一向不多,睡觉毛病又多,入睡困难,有点儿风吹草动又容易醒。所以大学根本过不了寝室生活,室友的呼吸声大点儿我都能醒到凌晨。幼儿园的强制午休时间是我最痛苦的时段,别的小朋友都呼呼大睡我一个人辗转反侧。起床后还得装出刚睡醒迷迷糊糊的样子……真的,夏天垫在身下的草席经月累日被我抠出了一个大洞。阿译睡我隔壁,有一次他的左耳受了伤,嘱咐我只要他侧躺压到他的耳朵,我就把他推成平躺。他痊愈之前我都特别开心,因为午睡时间终于不那么无聊了……”
孟烦了的眼泪簌簌往下落,但他真的没想哭,没有任何抽泣的声音,好像只是眼泪在一意孤行。
他其实没想絮絮叨叨说这么多,可他实在太眷恋这个人了。这最后这一次,他还是放纵自己了。孟烦了抱紧了龙文章,鼻子埋在他的后颈部,贪婪地嗅着龙文章的气息。突然低下头,隔着衬衫在他左肩膀上狠狠咬下去。
龙文章吃痛,但是没躲,也没让他停下,没吭声。肩胛肌肉绷紧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身体的记忆过于鲜明。
十四岁那年,他一个人去腾冲玩,在一个叫禅达的小镇逗留了一天。路过一个卖饵丝和稀豆粉的小摊,兴致冲冲要了一碗稀豆粉。尝了一口,难吃得他龇牙咧嘴的时候,瞧见斜前方的一个小男孩盯着他看。大概四五岁,格子衬衫背带裤,衣服瞧着做工很好,但因着格外的瘦瘦小小,显得空落落的。黄黄的头发软软地耷在额前,挺秀气的一张小脸,两只脚紧紧并着,一双小黑皮鞋干干净净。像个女孩子。
龙文章把眼睛眉毛归位,招呼他过来。小孩倒白了他一眼,扭着身子看向旁边,一脸的不受嗟来之食。
龙文章噗嗤一声乐了,愈发地来了逗弄的兴致,凑上去连哄带抱地把人拐到了自己那张桌上。
问他要吃什么,小孩人小志气高,勾着手指头左瞧右看,就是不说话。龙文章就自作主张帮他要了碗饵丝。
小孩儿拿勺子在碗里划拉,呼呼地吹气。
龙文章另外多要了一碟肉丝肉酱,用筷子给他往碗里添,“你怎么这么瘦,多吃点儿肉。”
结果小孩撂下了筷子,“我不吃肉。”
龙文章赶紧应承着把肉丝拣了出来,“好好好,那就吃青菜。”
“不吃青菜。”熊孩子摇摇头,嘴巴抿得紧紧的。
龙文章倒吸一口气,“那你要吃什么呀,小祖宗?”
“你帮我把葱花撇了,我要喝汤。”
龙文章忍着笑把他的碗拽过来,老老实实地给小少爷撇葱花。
撇好了少爷又不喝了,他将龙文章那碗稀豆粉拖过去,“我觉得你这碗挺好吃。”
“啊?!那你吃吧吃吧多吃点。”于是龙文章就看着对面的小人安静地喝完了那碗稀豆粉,感慨着这个小东西真好,那么难吃的东西都帮他吃了。
“你叫什么名字呐?”
摇头。
“怎么就你一个人呀?你父母呢?”
摇头。
“你家在哪儿啊?”
小孩儿立即很戒备地盯着他。
“是出来玩和你父母走散了吗?告诉哥哥,哥哥可以帮你找哦。”听这孩子的口音根本不是本地人,倒像是北京那边的。
小孩跳下椅子撒腿就要跑,被龙文章拖住摁在怀里。果然他没猜错,这倒霉孩子是跟家里人闹别扭溜出来的。
一阵拳打脚踢的挣扎无用后,小孩一口咬在龙文章的左肩膀上。后者疼得嗷一声叫出来,但是没躲。就着连着的姿势一把将小孩儿抱了起来,“一口好牙啊,小子!”他好像被咬得很兴奋。
最后一个14岁的少年,给一个4岁的小破孩儿当了一天朋友,两人在禅达的大街小巷穿了个够。
龙文章问不出他的名字,说你个小屁孩怎么这么烦,“烦啦烦啦。”
小孩儿回敬他,“死啦死啦。”
烦死啦。
磨到天黑,终于从小孩嘴里掏问出住址。龙文章送人回去才发现那是一家民宿,“彩山静墅”,北京的老爷子来滇西采风,顺便带了一家人来这边度假。住这么贵的客栈,真是个有钱人。在大门外把烦啦推进去,从门缝里给回头的烦啦挥挥手,14岁的龙文章转身欢快地一溜烟跑掉,两只手臂张开如同飞鸟一般。

烦啦烦啦,孟烦了。
4岁到24岁,20年间人的容貌究竟会发生多大变化,才让他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烦啦……烦啦?” 龙文章试探着叫,艰难到几近发不出声音。
趴在肩头的人安安静静,已经沉沉睡去。
龙文章闭上眼睛,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像是睡了几个世纪,做了很久的梦,孟烦了醒来的时候,浑身被和煦的阳光照着,是很久没有过的温暖舒适。接着他就发现自己飘了起来,身体轻盈的似乎没有重量,越升越高。
低头,他看见母亲在院子里小心地晾晒着书,父亲站在一旁指点着,他看到挺着肚子的上官挽着迷龙,他看见小醉边走边数落着身后的张立宪。
他看到躺在床上的自己睁开眼,他看到龙文章扶他起身,然后他们紧紧拥抱。
于是孟烦了就很开心地笑了。
尽管他已经从脚开始消散,很快腿也看不见,终于他完全消失。



2019年1月1日。
迷龙用完午餐正往外走,迎面就看到孟烦了和龙文章刚进来。
“烦啦!”迷龙扯住了从他身边目不斜视经过的孟烦了,“咋回事,眼睛现在小到连老子也看不见啦?”
孟烦了很是茫然了一会儿,才一板一眼地开口,“你已经吃完饭了?”
迷龙不禁觉得好笑,“好好的你学老麦教授的口音干啥呀?学得还一点儿不像!装啥犊子啊你!”
老麦,阿瑟.麦克鲁汉,美国来的教授,说一口美普。
孟烦了就不再说话,对着迷龙一个劲儿笑,笑得又傻又蠢。
“闹鬼的毛病……”迷龙瞪他一眼,隐隐总觉得不对劲,询问地看向他身旁的龙文章。一看迷龙顿时在暖气充足的饭厅打了个寒颤。
那龙文章的眼里,冻了一层冰。

       














PS.  bug到辣眼睛的设定:
1.龙文章实验室形似“核磁共振成像机”的东西实际上是龙文章花费数年研发出来的未来型仪器,里面保存着何莫修的DNA,记忆,磁体等一切具有个人身份标志的物质。并且具有探察与提示功能。烦啦和小何容貌一样,生日相同,磁体相同,是极其难得的可以复制的人体容器。于是烦啦经过仪器时仪器将其识别并发出了提示。(不如粗暴地理解为保存了何莫修的“魂”)
2.孟烦了发现的那本药剂书其实是萨满巫术的药剂记载。来源于古萨满教的万物有灵说。无论是人,神,鬼,还是在人界的一切物质都附有灵魂。龙文章给孟烦了吃的药和注射的药都是萨满巫术与现代科技合成的产物,服用期间身体虚弱极度嗜睡,最终让烦啦的魂离开,使他的身体成为接纳小何灵魂的容器。
3.何莫修是龙文章的初恋。那次实验室事故应该死的是龙文章,何莫修为保护他而罹难。
4.烦啦的魂……不可能被保存的呀,所以……相当于是魂飞魄散了的。(打人不打脸!)

PPS.  写完就后悔了。如果说团团里我最喜欢阿译长官,最怜爱烦啦,那我就最爱狗肉,因为狗肉最爱团座。
团座是我的挚爱,这个男人几乎博光了我的崇拜、心疼与热爱。我对龙妖这个角色的喜欢超过了老段任何一个角色以及老段本人。他是绝无仅有的善良,一个“肉食者,鄙”的人还要上赶着承担责任“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最后成功地把自己逼死。好辨个死理,分对错,像个孩子。他是我在那个压抑得想让我把自己撕把碎的故事里难得的亮堂。可我在这里把他OOC成个是非不分阴恶歹毒的变态……总之写完之后心里就真的不太舒服。对不起,团座,要怪就怪群里那些太太们吧,她们整天都想着怎么绿您呢,不然我也不会有这个关于野猫烦啦和奶猫小何的脑洞,环境不好, 我也只能是舍节操求不冻死啊……
and烦啦,我的小心肝儿!对不起,把你写得这么软弱窝囊……这次让你先走,留着妖孽生不如死,也算是帮你报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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